引子:华盛顿的清晨,一个拒绝“翻篇”的哨兵
在空难新闻被遗忘的宿命面前,埃德·皮尔森(Ed Pierson)选择了宣战。这位前波音高级经理,一位须发皆白却目光如炬的斗士,拒绝让346条逝去的生命和波音737 Max客机的阴影,在他眼前悄然淡去。他坚信,在那层层掩盖之下,真相仍在低吼,危险从未远去。

埃德·皮尔森 (图片来源:ABC News)
这位62岁的壮汉,光头锃亮,浑身散发着一股如同火箭发射般的蓬勃精力,内心却对航空史上屡见不鲜的悲剧循环感到深深的厌倦。那样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一场骇人听闻的空难占据了新闻头条,无数鲜活的生命骤然逝去,如此的不公令人扼腕叹息。随后,严谨的调查人员会介入,仔细研究事故的原因,最终发布一份官方报告。监管机构和立法者们会象征性地提出一些改革措施。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公众的记忆逐渐模糊,大多数人又会重新登上飞机,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然而,皮尔森,这位曾经在海军服役、在波音公司担任要职的资深人士,却无法接受这种冷漠的宿命。他决心打破这个看似无法撼动的循环,为此,他制定了一项大胆的计划——“埃德·皮尔森计划”。
皮尔森的计划听起来有些唐吉诃德式:他打算在没有任何预约的情况下,径直闯入一系列联邦政府大楼。他会在安全警卫面前,在妻子和记者的注视下,表明自己的身份——波音公司的举报人。他不会浪费时间向警卫们详述那段将他带到此地的、充满内疚、执着与牺牲的个人血泪史。他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重述,多年来,他一直在与这些机构就波音737 Max飞机的问题进行沟通,却往往石沉大海。但他会清晰地解释,他背包里那个马尼拉信封中,装着波音公司的内部文件,而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想亲自将这些文件交给这些大楼里的某位高层人物。
他之所以如此决绝,是因为他深信,空难的周期并未真正结束,潜在的风险依旧盘旋在空中,而他掌握的证据,或许能阻止下一次悲剧的发生。
阴影下的巨人——波音的多事之秋与信任危机
要理解皮尔森此刻的决绝,必须回溯波音公司近年来经历的动荡与危机。这家曾经象征着美国制造荣耀、被誉为“喷气时代之王”的航空巨头,近年来一直深陷泥潭,其安全记录和企业文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

2018年10月印尼狮航610航班空难(图片来源:Bloomberg.com)
灾难的序幕在2018年10月拉开。印尼狮子航空公司(Lion Air)610航班,一架波音737 Max 8飞机,在从雅加达起飞后仅13分钟便坠入爪哇海,机上189人全部遇难。飞行员布哈耶·苏内加(Bhavye Suneja)与家人平常的告别,成了永诀。这架飞机投入运营仅仅两个月。

2019年3月埃塞俄比亚航空302航班空难(图片来源:Reuters)
噩耗传来,世界震惊。然而,这仅仅是开始。不到五个月后,即2019年3月10日,埃塞俄比亚航空公司(Ethiopian Airlines)302航班,同样是一架仅服役了四个月的波音737 Max 8,在从博莱国际机场(Bole International Airport)起飞后6分钟坠毁在一片田野里,机上157人无一生还。
五个月内,两起几乎一模一样的空难,夺走了346条鲜活的生命。失事飞机都是崭新的波音737 Max 8。这绝非偶然,巨大的问号悬在了波音这款被寄予厚望的新机型之上。中国民用航空局在埃航空难次日率先发布737 MAX机型的禁飞令,成为全球第一个采取果断措施的国家,随后全球监管机构纷纷跟进,超过350架Max飞机被停飞。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调查。事实逐渐清晰:飞机的设计存在致命缺陷。为了与空客A320neo竞争燃油效率,波音在老旧的737机体上安装了更大、位置更靠前的发动机。这一改动改变了飞机的气动特性,增加了特定情况下机头过度抬升导致失速的风险。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波音引入了名为“机动特性增强系统(MCAS)”的自动防失速软件。
然而,这个“补丁”却成了催命符。MCAS的设计存在严重缺陷:
- 单点故障: 它仅依赖于机身外部两个迎角传感器(AOA Sensor)中的一个来获取数据。一旦这个传感器发生故障或受到损坏(例如被鸟撞击,或本身存在电气问题),MCAS就会收到错误的信号,误判飞机处于危险的大迎角状态。
- 权限过大且隐蔽: MCAS被设计成可以反复、强力地自动下压机头,以对抗所谓的“失速”风险。更致命的是,为了节省飞行员重新培训的时间和成本(这是Max机型的一大卖点),波音刻意向航空公司和飞行员淡化甚至隐瞒了MCAS的存在及其强大的干预能力。许多飞行员在模拟器训练中并未接触过MCAS失效的情景。波音内部邮件甚至显示,有员工建议对外宣称MCAS只是原有“速度配平”系统的微调,以避免额外的认证和培训要求。
- 反应时间极短: 波音内部评估知道,MCAS启动后留给飞行员识别问题并正确处置的时间窗口极其短暂,可能只有10秒左右。对于一个不了解该系统的飞行员来说,在惊慌失措中,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机动特性增强系统(MCAS)工作原理示意(图片来源:evionica.com)
于是,在狮航和埃航的最后时刻,都上演了相似的悲剧:迎角传感器故障导致MCAS被错误激活并反复下压机头,飞行员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与自动化系统进行绝望的“人机搏斗”,最终失去控制,飞机高速俯冲坠毁。
调查还揭露了波音在向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FAA)申请认证过程中,涉嫌欺诈,故意隐瞒了MCAS的全部信息和风险。FAA本应对这样的关键飞行控制软件进行更严格的审查,但其监管体系的漏洞,加上可能存在的对波音的过度信任甚至偏袒,使得这款存在致命缺陷的飞机得以投入使用。
就在人们以为737 Max的阴影随着软件修复和重新认证而逐渐淡去之际,新的警钟再次敲响,这一次暴露的是波音同样令人担忧的生产制造问题。
2024年1月5日,美国阿拉斯加航空公司1282航班,一架机龄仅两个月的737 Max 9飞机(Max 8的加长型号),在俄勒冈州波特兰上空约16000英尺高度发生惊魂一幕——一个用于封堵未使用紧急出口的门塞(door plug)在飞行途中突然脱落,机身侧面出现一个巨大的破洞,机舱瞬间失压。氧气面罩落下,乘客物品被吸出窗外。幸运的是,门塞旁边的座位恰好无人,且飞机当时尚未达到巡航高度,最终得以安全返航,无人重伤。
乘客用手机拍摄到的、飞机侧壁上那个触目惊心的“天窗”画面,再次将波音推上了风口浪尖。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NTSB)的初步调查报告直指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低级错误:在飞机离开伦顿工厂前,固定门塞的四个关键螺栓根本就没有被安装上!
这起事件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暴露出波音在生产环节可能存在的系统性问题。FAA再次下令停飞部分Max 9飞机,并对波音及其主要供应商势必锐航空系统公司(Spirit AeroSystems,负责制造机身包括门塞)的生产流程进行了为期六周的严格审计。
进入2024年,波音仿佛坐上了一趟危险的过山车,坏消息接踵而至:
- 1月8日: 美国多家航空公司的波音飞机被发现存在舱门螺栓松动问题。
- 1月10日和16日: 韩国两家航空公司的波音飞机分别发生撞鸟和在地面与其他客机碰撞的事故(其中被撞的泰国航空飞机也是波音机型)。
- 1月17日: 韩国另一家航空公司的波音飞机在降落时失控滑出跑道。
- 1月17日(同日): 美国国务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的专机(由波音737改装的C-40B公务机)在瑞士达沃斯准备返美时出现“严重故障”,据报道是难以修复的氧气泄漏问题,导致布林肯不得不换乘商业航班回国。这起事件不仅尴尬,甚至引发了关于波音是否危及美国高层安全的猜测。
- 1月19日: 美国阿特拉斯航空公司(Atlas Air)一架波音747-8型货机从迈阿密起飞后不久,因发动机空中起火而紧急迫降。
- 2月: 西南航空一架新的737 Max客机首飞时,自动化稳定系统疑似故障,紧急迫降。阿拉斯加航空一架仅飞行8小时的737 Max客机因火警探测系统问题停飞。
- 3月4日: 美联航一架波音737客机从休斯顿飞往迈尔斯堡途中引擎起火,紧急返航。
- 3月7日: 美联航一架飞往日本大阪的波音777-200客机在旧金山起飞时,左侧主起落架的一个轮胎掉落,砸坏了地面车辆。
- 3月8日: 美联航一架波音737 MAX 8飞机在休斯顿降落时冲出跑道。
- 3月11日: 智利南美航空一架从悉尼飞往奥克兰的波音787-9“梦想客机”在飞行途中因“技术事件”导致剧烈颠簸和急坠,造成约50人受伤。
- 3月15日: 美联航一架波音737-800客机在俄勒冈州降落后,被发现机身外部缺少一块面板。
涉及的机型包括737 Max 8、Max 9、737-800、777-200、747-8货机、787-9,事故类型涵盖了结构缺陷(门塞、面板)、发动机故障、起落架问题、飞行控制系统异常、电气问题等。如此高频率、多样化的事故,使得人们对波音整体的质量控制和安全文化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波音737全系产品示意(图片来源:Seattle Times)
这场危机中,还伴随着令人不安的插曲。约翰·巴尼特(John Barnett),一位在波音工作了32年的前质量经理,曾长期举报波音南卡罗来纳州787工厂存在严重的生产捷径和安全隐患(如使用不合格零件、氧气系统故障等),并因此与波音展开了长期的法律诉讼,声称遭到公司报复。2024年3月9日,就在他为自己的举报人诉讼案提供证词期间,62岁的巴尼特被发现死于南卡州查尔斯顿市他自己的卡车中,初步调查指向“自杀”。他的突然离世,在波音深陷危机的背景下,引发了广泛关注和诸多猜测,也给其他潜在的举报人蒙上了一层阴影。
几周后,另一位来自波音供应商(势必锐航空系统公司)的举报人乔舒亚·迪恩(Joshua Dean),他曾指控势必锐高层试图掩盖737 Max制造缺陷,也因突发性、快速恶化的细菌感染(MRSA)去世,年仅45岁。尽管没有证据表明两起死亡事件之间有关联或涉及他杀,但接连的悲剧无疑加剧了外界对波音及其供应链内部问题的担忧。

左边为乔舒亚·迪恩(Joshua Dean),右边为约翰·巴尼特(John Barnett),先后两起意外死亡事件将矛头指向波音事件背后的阴谋(图片来自网络)
从航空业的绝对霸主,到如今事故频发、信任扫地,波音的经历令人唏嘘。接连的空难和事故,不仅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生命损失,也重创了公司的声誉和财务状况。2023年,印度亚洲航空曾宣布订购190架737 Max,曾被视为对波音投下的信任票,但与空客同期获得的更大订单相比,以及随后发生的连串事故,这份订单的光芒也显得黯淡。波音股价暴跌,面临巨额赔偿、罚款和诉讼,以及严格的监管审查。评级机构甚至一度发出可能将其债券降为“垃圾级”的警告。
更重要的是,公众和航空从业人员对波音的信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正如联合飞行员协会负责人、机长丹尼斯·塔杰(Dennis Tajer)所言,他现在驾驶波音飞机时处于一种“从未有过的警戒状态”,因为他不再相信波音遵循了那些保证其飞机安全了几十年的流程。许多乘客开始在订票前仔细检查执飞机型,甚至明确拒绝乘坐波音737 Max。
而在这所有风暴的核心,或者说,在风暴来临之前就试图拉响警报的人中,埃德·皮尔森扮演了一个独特而关键的角色。他曾是西雅图附近 Max 工厂的一名高级经理。这层身份,让他在华盛顿特区的一些人眼中具有特殊的分量。然而,人们愿意听他说话,或许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皮尔森这个人——无论是象征意义上,还是实实在在地——根本停不下来。他拒绝让空难的记忆褪色,拒绝让系统性的问题被掩盖,他要为那346条逝去的生命和未来乘客的安全,发出持久而响亮的警告。
从海军精英到波音经理——皮尔森的前半生
埃德·皮尔森的人生轨迹,似乎注定了他不会是一个轻易妥协的人。他的性格底色中,混合着军人的纪律、运动员的冲劲和一种近乎固执的责任感。
皮尔森的父亲雷(Ray)是一名华盛顿特区的警探,身材高大,以破案闻名。在20世纪70年代,年少的皮尔森曾梦想追随父亲的脚步,成为一名警察。他崇拜父亲,也时常领教父亲“绝对不行”式的严厉训导。然而,在高三那年,父亲雷在一个清晨将他从床上唤醒,驱车带他前往安纳波利斯的海军学院。那里的茵茵绿草、纯白制服,以及与一位橄榄球教练的会面,彻底改变了皮尔森的人生规划。
他放弃了警察梦,进入海军学院,成为一名防守端锋(美式橄榄球的守备位置之一)。在那里,他邂逅了出身海军家庭、活泼开朗的米歇尔。毕业后,皮尔森成为一名海军飞行军官(Naval Flight Officer),代号“快手埃迪”(Fast Eddie),在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的P-3C“猎户座”海上巡逻机上服役。这种飞机以其可靠性和在复杂环境下的侦察能力而著称,或许也潜移默化地塑造了他对系统安全和细节的关注。皮尔森与米歇尔于1987年喜结连理,并养育了五个孩子。

海军服役时期的皮尔森(图片来源:kitsapdailynews.com)
90年代,皮尔森全家在华盛顿州定居,靠近米歇尔的父母。他加入了海军预备役,并晋升至指挥官,领导一个超过300人的中队,负责西海岸的侦察任务。在他的指挥权交接仪式上,父亲雷也来到了现场。看到儿子的名字按照海军传统装饰在飞机侧面,老警探脸上洋溢着骄傲。这段经历不仅锻炼了皮尔森的领导能力,也让他深刻理解了军事行动中对安全规程近乎苛刻的遵守是何等重要。在军队里,任何可能危及任务或人员安全的问题,都足以让整个行动暂停。这种对安全的绝对优先,与他后来在波音所经历的形成了鲜明对比。
2008年,皮尔森脱下军装,加入了波音公司,开启了他的第二段职业生涯。他先后在舰队服务和试飞部门工作。这些岗位让他对波音飞机的运营和测试流程有了深入了解。
此时的波音,虽然依旧是航空巨头,但其内部文化已经悄然发生了深刻变化。这要追溯到1996/1997年波音对曾经的竞争对手麦克唐纳-道格拉斯公司(McDonnell Douglas,简称麦道)的并购。这场合并虽然扩大了波音的规模,但也引入了麦道更为注重成本控制和股东价值的企业文化。麦道出身的高管哈利·斯通塞弗(Harry Stonecipher)成为了合并后波音的新CEO,他将波音带向了华尔街,强调“收购一家公司,并让它在华尔街创造价值”。

哈利·斯通塞弗(Harry Stonecipher)
许多波音的老员工,特别是工程师们,感受到了一种冲击。波音曾经引以为傲的“工程师主导”文化——注重质量、创新和安全——开始让位于财务指标和股价。一位前工程师里克·卢德克(Rick Ludtke)回忆,他父亲也是波音工程师,“公司一直以来都是由工程师主导”。另一位在波音工作了32年的前工程师辛西娅·科尔(Cynthia Cole)怀念过去“互相信任的文化,大家共同努力,打造一款高质量的产品”。

波音前工程师里克·卢德克(Rick Ludtke)
合并后不久,公司内部推行“价值共享”(Share Value)运动,试图让每个员工都关心股价,甚至技术会议也围绕股价展开。削减开支、节省成本成为主旋律。“他们以为这是在造洗衣机呢。”曾为波音效力21年的工程师里克.路德维克(Rick Ludtke)在纪录片《一落千丈:波音大调查(Downfall: The Case Against Boeing)》中无奈地耸肩。2001年,波音甚至将公司总部从工程师云集的西雅图迁往芝加哥,此举被许多老员工解读为管理层有意剥离原有的工程师文化,更靠近华尔街。
2005年,没有任何工程背景、但擅长成本控制的吉姆·麦克纳尼(Jim McNerney)出任CEO,进一步强化了这种趋势。波音开始更多地剥离非核心业务,并将大量零部件生产外包,以降低成本。

吉姆·麦克纳尼(Jim McNerney)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2015年,皮尔森被调往位于华盛顿湖畔的伦顿(Renton)工厂。在这里,他担任高级经理,负责监督一群工程师经理,这些工程师专注于提高装配线的效率。同时,他还管理着所谓的“Shipside“团队,这些团队在生产现场直接协调解决出现的各种问题。
初到伦顿,皮尔森被眼前巨大的737生产线所震撼。这条生产线是波音公司的摇钱树,长期以来稳定地贡献着巨额利润。他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就像“糖果店里的孩子”,惊叹于大规模制造业那如同芭蕾舞般精密复杂的协作。那时,波音公司正在紧锣密鼓地推出737 Max的首批测试飞机——这是一款在巨大市场压力和成本控制思维下催生的产品。皮尔森即将亲身经历这场风暴的核心。
伦顿工厂的风暴前夜:混乱、压力与被忽视的警报
737 Max项目从一开始就笼罩在“匆忙”和“成本优先”的阴影之下。2010年,波音的主要竞争对手空中客车公司(Airbus)推出了燃油效率极高的A320neo机型,迅速获得了航空公司的青睐,蚕食着波音在窄体客机市场的主导地位。波音陷入焦虑。重新设计一款全新的飞机需要七八年甚至十年时间,研发成本高昂。“华尔街的股价等不了这么长时间。”纪录片《一落千丈》中提到。
面对美国航空等大客户可能转向空客的巨大压力,波音高管层在2011年仓促决定,放弃研发全新机型(原计划的“波音Y1”),而是在已有数十年历史的737平台上进行修改,主要是更换更大、更省油的发动机,并进行必要的软件调整(MCAS系统应运而生),这就是737 Max。这个“打补丁”的方案,可以大大缩短研发周期,节省成本,并且可以宣称飞行员无需大量额外培训即可驾驶,对航空公司极具吸引力。这个策略在商业上取得了巨大成功,737 Max成为了波音历史上销售速度最快的飞机,订单纷至沓来。但这种对速度和成本的极致追求,却与波音原本引以为傲的安全传统背道而驰,为日后的灾难埋下了伏笔。

西雅图郊区的波音伦顿工厂 (图片来源:ABC News)
订单的激增给生产系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到2017年,随着Max生产的全面加速,公司高管要求伦顿的737项目达到每月生产47架飞机的创纪录速度。皮尔森很快发现,自己身处一场航空版的《我爱露西》巧克力工厂加速戏码之中。他在多年后回忆道:“那简直是一片混乱。”
- 供应链滞后: 供应商开始跟不上节奏,零件交付延迟成为常态。
- 工序混乱: 在工厂车间里,皮尔森亲眼目睹工人们为了赶进度,常常不按规定的工序安装组件。
- 疲惫的工人: 加班成了家常便饭,周末加班的要求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工人们不仅身体劳累,精神也高度紧张。
- 质量问题激增: 一些在波音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员工告诉皮尔森,这是他们所见过的最糟糕的状况。皮尔森回忆,当时工人们记录在案的质量问题增加了超过30%。
- 经验流失与培训不足: 与此同时,波音及其供应商开始面临经验丰富的工人流失的问题。受退休潮与其他行业(如科技公司、航天初创公司)高薪挖角的影响,再到疫情期间裁员,大量熟练技工离开。新招聘的工人虽然数量众多(波音在2021-2023年雇佣了55,800名新工人),但普遍缺乏经验。皮尔森和其他员工认为,对新工人的培训往往不足,课堂培训后缺乏足够的产线指导,使得他们在面对复杂的手工装配任务时容易出错。
国际机械师协会(IAM)的数据显示,疫情前超过一半的工会有6年以上经验,而到2024年初,这一比例降至25%甚至更低。航空航天顾问克利夫·科利尔(Cliff Collier)指出,经验的缺失是导致零部件合格率下降、交付放缓的重要原因。在一个需要数年才能掌握复杂手工技能的行业,这种人员结构的变化极其危险。737 Max的装配线自动化程度不高,很大程度上依赖“手工制造”,对工人的经验和技能要求更高。
皮尔森开始忧心忡忡。每天下班,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开车回家,筋疲力尽,内心的担忧却与日俱增。他反复思考一个问题:生产线的混乱,距离变成危险的工厂,那个临界点到底在哪里?皮尔森内心充满了痛苦和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甚至开始考虑提前退休,另谋高就。那时他五十多岁。
2018年6月,工厂再次接到指令,要求进一步提高产量,达到每月生产52架飞机的惊人速度。情况变得更加严峻。由于等待零件,大量未完工的737飞机,包括Max型号,积压在工厂区域,甚至占用了员工的停车位。
一个星期六的清晨,皮尔森开车前往工厂加班时,心事重重的他竟然错过了高速出口。这个小小的失误让他悚然一惊:如果连我都会因为疲惫和压力犯错,那么那些赶工数月的工人们会犯下多少潜在的错误?
他不能再保持沉默了。他决定直接向最高层反映问题。他给时任737项目负责人斯科特·坎贝尔(Scott Campbell)发去了一封电子邮件。在邮件中,他提到了工厂外停放着的积压飞机和员工们的普遍疲惫。他写道:“坦率地说,此刻我内心所有的警报都在鸣响。而且,我遗憾地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让家人乘坐波音飞机感到犹豫。”他大胆地请求:”暂时关闭生产线,恢复生产秩序。” 坎贝尔回复了邮件,感谢皮尔森提出的“深刻见解”,并表示会提醒领导层安全第一。但生产线并未停下。
一个月后,皮尔森看到工厂的负面数据仍在恶化。他走进了坎贝尔的办公室,再次当面陈述了他的担忧:零件延误、质检员不足、电气系统测试故障增多……他再次恳求关闭生产线。
“我们不能那样做,”皮尔森记得坎贝尔当时这样回答他。“我不能那样做。”
皮尔森激动地搬出军队经验:“在军队里,如果遇到比这小得多的安全隐患,我们都会暂停任务。”
他清晰地记得坎贝尔接下来的回答,这句话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记忆里:“军队不是一个盈利组织。”
这句冰冷的回应,印证了许多老员工的担忧:在新的波音文化中,利润和生产指标已经凌驾于工程严谨性和潜在的安全风险之上。首席财务官布莱恩·韦斯特(Brian West)多年后在一次投资者会议上反思时也承认:“这些年来,我们优先考虑的是飞机在工厂的组装,而不是把事情做对,这种情况必须改变。”但对于当时的皮尔森来说,他感到自己的警告被彻底无视了。

737项目负责人斯科特·坎贝尔(Scott Campbell)
几周后,也就是2018年8月,皮尔森正式从波音退休。他后来将这次离开形容为“抛弃了泰坦尼克号”。在他离开时,同事们在一张波音飞机的照片周围写满了祝福。一位曾与他私下交流过担忧的同事写道:“我相信你离开这里会很开心。”
皮尔森原计划先休息一段时间。他回到了班布里奇岛的家,重新投入到义务指导青少年橄榄球训练中。然而,站在绿茵场上,他却无法停止担心那个他刚刚离开的、高速运转却问题丛生的Max工厂。那些混乱的场景,那些疲惫的面孔,那些被搁置的质量问题,像幽灵一样在他脑海中盘旋。
他不知道,一场真正的风暴,即将在遥远的南太平洋上空酝酿。他的警告,即将以最惨烈的方式被印证。
悲剧降临与举报人的觉醒
2018年10月29日,皮尔森在家中研究橄榄球视频时,电视里传来的一条突发新闻标题,瞬间攫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新闻播报着:印尼狮子航空610航班,一架波音737 Max 8,在爪哇海坠毁,189人遇难。机龄仅两个月。米歇尔走了进来。皮尔森震惊地对妻子说:“亲爱的,那是一架全新的飞机。它被制造出来的时候,我还在那里工作。”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从海里打捞上来的飞机残骸扭曲变形的照片,让他感到生理上的恶心。一张码头上整齐排列的遇难者鞋子的图片,尤其是一双带有魔术贴的红色小拖鞋,刺痛了他的双眼,让他夜不能寐。他的恐惧和愤怒情绪持续了数天,然后是数周。新闻报道初期将矛头指向狮航本身糟糕的安全记录和飞行员操作,波音公司也向全世界保证,Max飞机“与任何曾经飞上天空的飞机一样安全”。

印尼狮航空难遇难者身份鉴别工作结束125人身份确认,仍有64名遇难者未能鉴别身份(图片来源:凤凰网)
空难一个月后,印尼政府发布了一份初步调查报告。皮尔森仔细阅读了报告,发现报告提到了故障传感器可能导致机头自动下压的问题(即MCAS),但通篇没有提及伦顿工厂的生产状况。皮尔森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他觉得必须将调查人员的注意力引向那条他亲身经历过的、混乱的装配线。他坚信,工厂里存在的诸多问题,很可能是导致这场悲剧的根源之一。
那年12月,皮尔森怀着“天真的想法,以为他们会想和我谈谈”,直接给时任波音CEO丹尼斯·穆伦伯格(Dennis Muilenburg)写了一封信。他希望能联系上负责印尼空难调查的公司负责人。他在信中写道:“我承认我需要分享的信息对波音不利,但我认为这仍然非常重要。” 回应来自公司法务部门。在一次电话询问后,2019年2月,他收到了一封邮件,称公司高层已审查了他的关切,结论是“没有看到任何表明存在系统性质量或安全问题的证据”。

丹尼斯·穆伦伯格(Dennis Muilenburg)
皮尔森愤怒且失望地回信:“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充分的回应。”他又给波音公司的董事会写信,表达了他日益加剧的忧虑,不希望“某天早上醒来,听到另一场悲剧的消息,并因此感到个人遗憾。” 这封信发出的日期是2019年2月19日。
不到一个月后,2019年3月10日,黎明前。皮尔森躺在床上浏览新闻。突然,他猛地坐起身,发出一声怒吼。 埃塞俄比亚航空ET302航班,同样是一架仅四个月大的波音737 Max 8,起飞后不久高速坠毁,157人遇难。五个月内,两起几乎一模一样的空难,共造成346人死亡。这无可辩驳地证明了飞机存在严重问题。全球停飞令迅速生效。美国众议院交通和基础设施委员会启动调查,并呼吁知情者提供信息。
埃德·皮尔森,这位一直试图在内部发出警报却屡屡碰壁的前高级经理,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必须站出来,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公之于众。
走向前台,国会山上的证词
埃航空难彻底改变了皮尔森的行动策略。他意识到仅凭内部呼吁无法改变现状,必须借助外部力量,将问题暴露在阳光下。皮尔森聘请了律师,系统整理证据。在接下来的几周和几个月里,他向FAA、NTSB和司法部等联邦机构,详细陈述了他在伦顿工厂目睹的混乱状况和潜在的安全隐患。
众议院交通委员会的调查人员在收到他的信息后,很快联系了他。首席调查员道格·帕斯特纳克(Doug Pasternak)认为皮尔森是“举报人的典型代表”——背景无可挑剔,记录详细,责任感强。帕斯特纳克说:“埃德是唯一一个我们有文件证明他一直在向高层大声疾呼(生产问题)的人。” 2019年秋天,委员会正式邀请皮尔森出席公开听证会作证。
皮尔森深知此举的风险。他和米歇尔征求了五个成年子女的意见。孩子们一致回答:“去做吧,爸爸。”家人的支持给了他巨大的力量。消息传出,媒体蜂拥而至。《纽约时报》、NBC、纪录片摄制组都采访了他。镜头前,他难掩自责:“我生自己的气,因为我觉得,也许我本可以做得更多。”

皮尔森2019年12月11日在美国众议院交通和基础设施委员会前作证(图片来源:ABCnews)
2019年12月11日,在国会山雷伯恩国会大楼的听证室里,皮尔森坐在麦克风后,声音带着悼词般的沉重。他详细叙述了自己在伦顿工厂的经历,以及在狮航空难后向公司高层发出警告却被忽视的过程。他再次呼吁调查人员将工厂条件纳入事故调查范围。旁听席上,坐着空难遇难者的家属。来自加拿大的克里斯·摩尔(Chris Moore)手里攥着24岁女儿丹妮尔(Danielle)的照片。听着皮尔森的证词,摩尔心想:终于!终于有一个人在灾难发生之前就指出了问题!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听说生产问题可能是导致女儿丧生的因素。听证会后,一位遇难者母亲拥抱了皮尔森,对他说:“那需要巨大的勇气。”这个拥抱让皮尔森百感交集。“她为什么要拥抱我?”他当时心想,“我可是为那家制造了这些该死的飞机的公司工作过啊。”

2019年12月11日听证会现场的遇难者家属
听证会结束后,皮尔森一家飞回西雅图。米歇尔曾希望,将信息交给国会后,丈夫可以从中解脱。然而,对埃德·皮尔森来说,这并非终点,而是一个更深入调查和抗争的开始。他内心的责任感和对真相的渴求,不允许他就此停步。
探寻真相:传感器失效之谜与电气疑云
国会听证会后,波音公开回应,一方面赞扬皮尔森“做了正确的事”,声称公司“采取了适当的措施”,另一方面坚称其关于生产问题的指控“完全没有根据”,没有任何官方调查将空难与工厂问题联系起来。
此时,关于空难原因的“官方叙事”已经基本形成:核心是一系列由故障的迎角传感器(AOA Sensor)引发的事件。AOA传感器故障 → MCAS被错误激活 → 飞行员无法有效应对 → 飞机失控。但皮尔森更关心的是:这些传感器,尤其是安装在全新飞机上的传感器,为什么会失效?官方解释是:狮航空难是更换的一个翻新传感器被错误校准;埃航空难是传感器遭遇了鸟击。皮尔森对这两个解释都持怀疑态度,认为可能掩盖了更深层次的问题。
2020年初,疫情来袭,媒体关注减弱。皮尔森买了一辆房车,停在岳父母农场,将其变成了他的调查“实验室”。他每天花费大量时间,埋首于坠机报告、新闻报道、电气工程书籍中。他像父亲——那位老警探一样,坚信“人会撒谎;要追随证据。”
FAA准备让Max复飞,波音与狮航家属达成和解,似乎一切都在“翻篇”。2020年9月,众议院交通委员会发布最终报告,严厉批评了波音和FAA,并多次引用皮尔森的证词,称其描绘了“波音领导层中令人深感不安的、将生产置于安全之上的文化”。但这并未让皮尔森停下脚步。他反复研读印尼和埃塞俄比亚的报告,特别关注那些被忽略的细节:两架新飞机在短期内都曾出现过维护问题,包括可能的电气故障。狮航飞机曾报告跳闸断路器,故障信息建议线路检查。埃航飞机辅助动力装置故障,机长电脑插座不工作,高度计读数不稳,甚至在自动驾驶时发生过一次无法解释的右侧滚转。“这些信息本应该被深入追查下去的!”皮尔森想。
他对官方结论的怀疑也更加具体:
- 校准失误? 他发现印尼报告中,关于维修店失误的措辞从“可能”逐渐变成了“确定”,缺乏足够严谨的论证。更重要的是,报告附件显示,被换下的那个旧传感器本身就有电气损坏迹象(断线、间歇性开路)。这指向问题可能出在飞机本身,而非维修店。
- 鸟击说? 皮尔森认为,在没有确凿撞击证据(如鸟类残骸、CVR中的撞击声或飞行员提及)的情况下,将鸟击作为主因过于武断,尤其考虑到飞机此前已知的电气异常。
基于这些发现,皮尔森形成了一个替代理论:也许,传感器失效本身只是表象,根源在于飞机自身的电气基础设施存在缺陷。可能是电气系统故障导致了传感器失灵,或者反过来,有电气问题的传感器接入后损害了系统。这个理论与他在伦顿工厂的经历相符:生产混乱、赶工压力、疲惫的工人、经验不足的新员工、可能存在的偷工减料,都可能导致电气系统的安装质量出现问题,埋下致命隐患。
孤独的呐喊与“仍然未修复”
带着这个理论,皮尔森决定再次发声,阻止可能存在根本问题的Max飞机重返蓝天。
皮尔森撰写了报告《仍然未修复(Still Not Fixed)》,系统阐述了他的电气理论和对工厂生产质量的担忧,呼吁对电气系统进行更全面的调查。2021年1月,他在个人网站上公开发布了这份报告。这份报告公开挑战了美国官方(NTSB和FAA)及波音的结论。波音回应称皮尔森的理论“是错误的”。皮尔森反驳说,他并非断言自己完全正确,而是要求更彻底的调查。
报告并未引起媒体广泛关注。BBC做了报道,但也引用专家警告称其证据不足。此时,全球焦点在疫情上。更令皮尔森沮丧的是,就在他发布报告前一个月(2020年12月),美国司法部与波音达成了延期起诉协议(DPA)。波音承认误导FAA,同意支付25亿美元罚款和赔偿(包括5亿给遇难者家属),以换取三年后可能撤销刑事指控。司法部称波音的不当行为“并非普遍存在,也非高层促成”。这项被遇难者家属称为“甜心交易”的协议,似乎宣告了皮尔森担心的生产和电气问题在官方层面被彻底搁置。全球监管机构陆续解除了Max的禁飞令。
皮尔森再次回到房车,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和孤独。他辞去了橄榄球教练工作,依靠退休金生活,卖掉了大部分波音股票。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孤狼”,或在某些人眼中的“牛虻”。他的报告提交给参议院委员会后,虽被收录,但并未获得足够重视。NTSB三次致信,重申证据不支持他的工厂理论。他感到自己被体制抛弃了。
与悲伤同行:遇难者家属的支持
就在皮尔森最孤立无援时,他找到了新的同盟。

埃航空难遇难者萨米娅·斯图莫(Samya Stumo)
2021年底,埃航空难遇难者萨米娅·斯图莫(Samya Stumo)的母亲娜迪亚·米勒龙(Nadia Milleron)联系了他。米勒龙一直在积极推动航空监管改革,并定期与其他遇难者家属线上交流。她邀请皮尔森加入他们的Zoom会议,提供技术支持。皮尔森怀着忐忑的心情加入了会议。他担心被怨恨,更害怕面对家属们的巨大悲痛。屏幕上,娜迪亚·米勒龙讲述着失去女儿萨米娅(那个聪慧、热爱生活的24岁女孩)后的创伤。来自加拿大的退休老人克里斯·摩尔认出了两年前在听证会见过的皮尔森,并分享了对女儿丹妮尔的思念,以及“为什么是她”的痛苦追问。

埃航空难遇难者萨米娅的母亲娜迪亚·米勒龙(Nadia Milleron)(图片来源:ABC News)
出乎意料的是,家属们非常欢迎他。他们感谢他敢于说出真相。皮尔森开始定期参加会议,回答技术问题,解读报告。他有时说话可能过于热情、滔滔不绝,但家属们并不介意。“我认为埃德是一个关键人物,是一条重要的线索。”米勒龙说。在家属们的支持和信任中,皮尔森找到了新的动力。在他最孤独的一年里,他找到了另一个和他一样,完全没有“翻篇”、拒绝遗忘的群体。这次结盟,不仅为家属们提供了技术支持,也为皮尔森注入了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和决心。
深入调查、基金会成立与外包的阴影
有了遇难者家属的支持,皮尔森的调查进入新阶段,并开始与其他专业人士联手。
2021年初,波音因新的电气接地问题再次停飞部分Max飞机,印证了皮尔森的担忧。大约同时,他从一位前伦顿工厂同事处得知,失事的两架飞机在生产过程中,都曾在内部船舷行动追踪(Shipsides Action Tracker ,SAT)中记录过液压、电子和电气问题。获取这些记录成为皮尔森的目标,他甚至想“抵押房子”来获得它们,但未能如愿。
2022年底,埃塞俄比亚发布的最终空难报告几乎完全采纳了皮尔森的理论,指出制造过程中的电气缺陷是导致传感器失效和空难的根本原因。这与NTSB和法国BEA坚持的“鸟击/校准失误说”形成尖锐对立。美法机构迅速否定了埃塞俄比亚的报告,批评其未审查飞行员因素。皮尔森则坚定支持埃塞俄比亚的结论,并将关注点扩展到仍在飞行的、可能存在同样隐患的Max飞机上。

退休的FAA安全工程师乔·雅各布森(Joe Jacobsen)
此时,皮尔森不再孤单。退休的FAA安全工程师乔·雅各布森(Joe Jacobsen)加入了家属会议。他对FAA向波音妥协感到失望,也一直怀疑“鸟击说”(理由包括CVR无撞击声)。另一位退休FAA举报人迈克·多斯特(Mike Dost)也加入进来,他曾警告上级警惕FAA“爱波音爱到死”的风险。皮尔森和雅各布森开始联手梳理信息,研究技术公告,追踪数据库中的新问题报告。
皮尔森创办了播客《警告钟声(Warning Bells)》作为发声渠道。他注意到阿拉斯加航空报告的Max问题似乎较多,推测是该公司报告更透明。2023年春,他致信建议阿拉斯加航空停飞检查(该公司称未收到)。在他发布相关新闻稿后,阿拉斯加航空的公开报告数量骤降,公司解释为调整了报告流程,“与行业标准一致”。

皮尔森创办的播客《警告钟声(Warning Bells)》
与此同时,对波音外包模式的批评也日益增多。媒体调查发现,737 Max机型高达七成以上的零部件生产被外包给了一家名为势必锐航空系统公司(Spirit AeroSystems)的企业。势必锐自身并非所有部件的最终生产者,而是将业务二次甚至多次转包,部分转包给了美国以外的工厂(例如,阿拉斯加航空事故中脱落的门塞据称就是转包给马来西亚一家工厂生产的)。
势必锐自身也问题缠身。有举报人(如后不幸去世的乔舒亚·迪恩)指控该公司存在刻意隐瞒质量缺陷、打压提出问题的员工等行为。调查显示,势必锐在疫情后资金紧张、大幅裁员,导致一线工人短缺、压力巨大,为质量问题埋下隐患。波音的外包策略已持续二十多年,早有内部工程师警告过高层,供应商的能力和底线将决定波音的上限。如今,这些警告似乎正在应验。更令人担忧的是政商关系的纠缠。势必锐时任CEO帕特里克·沙纳汉(Patrick Shanahan),曾在波音工作多年,并在2019年短暂担任过美国代理国防部长。这种“旋转门”现象,加剧了外界对利益输送和监管失效的担忧。

曾任美国代理国防部长的势必锐时任CEO帕特里克·沙纳汉(Patrick Shanahan)
面对复杂局面,皮尔森在2023年夏天向他的核心小团体(包括雅各布森、多斯特、海军朋友、飞行员工会代表等)提议,正式成立一个独立的监督机构。这个想法得到响应,非营利组织“航空安全基金会”(The Foundation for Aviation Safety)应运而生,旨在成为航空业和监管机构的“监督者”和“麻烦制造者”,一支由专家组成的“战斗力量”。基金会发布的第一份报告就是关于Max飞机电气连接故障的分析。这份报告当时并未引起轰动。
然而,几个月后,一件真正能登上全球所有媒体头条的事情发生了。2024年1月5日,阿拉斯加航空1282航班波音737 Max 9飞机在高空发生门塞脱落事故。皮尔森和雅各布森当时正在观看一场比赛,手机被突如其来的新闻和短信淹没。雅各布森对皮尔森说:“我想我们马上就要忙起来了。”
这起事件在全球引发轩然大波。FAA停飞部分Max 9飞机,NTSB调查人员进驻伦顿工厂。初步结果令人震惊:固定门塞的四个螺栓根本没装!后续检查发现其他飞机也存在螺栓松动问题。关于波音制造流程混乱、质量控制松懈、安全文化缺失的指控再次甚嚣尘上。“系统性问题”成为关键词。FAA勒令波音90天内提交整改计划。对皮尔森来说,这是一次痛苦的“验证”。他的女儿在社交媒体上写道:“哇,这简直就像是有人对着生产问题大喊大叫了5年,却一直没人听?”米歇尔则澄清,丈夫绝不会幸灾乐祸:“他只是庆幸这次整架飞机没有掉下来。”就连曾批评皮尔森的前NTSB调查员也承认:“是的,这是一个制造质量控制问题,一个安全文化问题。在这一点上,埃德·皮尔森是对的。”
皮尔森再次被媒体淹没。就在事件后不久,他收到了约翰·巴尼特(John Barnett)的邮件,这位举报波音787工厂问题的质量经理表示有兴趣加入基金会。皮尔森很高兴,打算稍后联系他。然而,2024年3月中旬,传来了巴尼特在为自己的举报人诉讼作证期间,被发现死于车内(初步指向自杀)的噩耗。皮尔森震惊而自责,反复查看巴尼特的邮件,寻找线索。“如果我当时早点给他回电话,”他痛苦地想,“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巴尼特的死给波音危机蒙上了更深的阴影。
巴尼特的死讯也影响了春天参议院再次举行的波音安全文化听证会。皮尔森再次作证,这一次他更加犀利和愤怒,直言:“导致两次737 Max灾难的制造条件,同样也导致了阿拉斯加航空的舱门脱落事故,而且这些(危险的)条件至今仍在持续存在!” 听证会后,波音和FAA的举报热线被打爆。更多现任和前任员工联系皮尔森和基金会。吸取巴尼特事件的教训,皮尔森努力尽快回复。一些波音异见者甚至组织活动向他致敬,授予他“吹哨人一号”称号。皮尔森不再孤单,但也意识到战斗的长期性。

2024年4月再次出席听证会的皮尔森(图片来源:yahoo.com)
“确凿证据”的出现?迟来的内部文件
就在皮尔森感觉陷入拉锯战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出现了。
一天深夜,皮尔森收到那位波音内部匿名员工的邮件,附件是一份关于埃塞俄比亚失事飞机ET302的波音内部技术支持日志。皮尔森在手机上放大查看。日志时间是2018年12月(狮航空难后,埃航空难前)。日志显示,埃航报告其全新Max飞机发生了一次自动驾驶下的异常右滚。而波音工程师当时的回复是:已“怀疑”问题可能出在连接飞行控制计算机和迎角信息组件之间的某些电线存在“间歇性电气故障”,并建议埃航检查特定电线是否存在短路或断路。这份日志清楚表明,在埃航空难发生前三个月,波音内部就已经对该飞机特定部分的电气线路可靠性产生了怀疑!这与皮尔森的理论和埃塞俄比亚的最终报告高度吻合。
皮尔森将文件发给埃塞俄比亚调查人员,对方回复称从未见过这份具体日志,并认为其对调查“至关重要”。这让皮尔森更加确信波音可能隐瞒了关键信息。波音回应称分享了文件中的“信息”,但未确认是否分享了文件本身。
几个月后,同一内部人士又发来了皮尔森苦苦追寻数年的ET302航班在伦顿工厂生产期间的船舷行动追踪(Shipsides Action Tracker ,SAT)记录!皮尔森仔细阅读,认为记录描绘了电气安装过程的混乱:员工对安装部件感到困惑,讨论了错误标记的组件和搞砸的电线束安装,以及从埃弗里特电气车间获取逾期零件的压力。而那个埃弗里特车间本身也存在质量问题(FAA确认有员工在质检签字后进行未经授权的返工)。

组装波音737 MAX的西雅图工厂(图片来源:Paul Thompson@Flickr)
对皮尔森来说,内部技术日志加上SAT制造记录,共同指向一个结论:埃航失事飞机在出厂前,其电气系统很可能就存在隐患,这极可能是导致传感器失效和空难的根本原因。至少,这些证据足以证明,他的电气理论值得严肃的重新审查,而非被轻易驳回。他感觉,经过近六年的追踪,拼图似乎开始完整了。
华盛顿的“闪电战”:将证据送达权力中心
手握这些他认为是“确凿证据”的新文件,皮尔森感到必须立刻行动,将信息直接送到能做出改变的权力核心。

埃德·皮尔森在个人主页的形象照
时值2024年7月底,司法部正与波音谈判新的认罪协议,而遇难者家属准备提交反对意见。皮尔森认为他的新证据对家属至关重要。恰逢华盛顿举办“全国举报人日”活动,他受邀发言。他和米歇尔提前飞往首都,策划了一场“闪电战”。皮尔森相信亲自到场的压力。时间紧迫,他决定不经预约,直接闯入FBI、司法部、FAA、NTSB、SEC、交通部及参议院调查小组委员会的办公大楼,亲手递交文件。
行动并非一帆风顺。在FBI总部,他被保安拦在门外,并被告知不能这样接收证据。“我讨厌被归入那个‘他可能是个疯子’的框框里。”皮尔森抱怨道。在司法部也遇到阻碍,只能留下语音邮件。
但情况很快好转。通过在优步后座上不停打电话,他成功地让FAA派信使接收、NTSB邮件室承诺转交、司法部负责人回电指引、SEC总法律顾问亲自下楼、交通部联系人在星巴克见面、参议院调查小组委员会工作人员在地下室接收了文件。一整天的奔波,他成功将文件送达多个关键节点。“我觉得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可能认为我有点儿执着。”皮尔森低声说。
当天下午,皮尔森回到酒店,立刻将文件通过邮件发给了遇难者家属及其律师团队。娜迪亚·米勒龙看到后“彻底崩溃了”。“他们本可以将那架飞机停飞的”她说,“那样的话,萨米娅就还活着。”
从孤勇者到制度化的反抗
皮尔森的华盛顿行动并未立刻带来颠覆性的改变,但他并未停止战斗,并将个人的抗争转向了更持久的制度化努力。
在全国举报人日活动上,皮尔森在曾举行水门听证会的肯尼迪会议厅发言。他举起前一天递送的文件,宣告他的发现。全场起立鼓掌,与FBI的冷遇形成鲜明对比。这或许是对他勇气的认可,但现实的挑战依然巨大。NTSB告诉他,不会将新文件提交给已结案的Max空难调查组,但他可以自行提交。

波音公司总裁兼CEO丹尼斯·穆伦伯格(右前景)在2024年10月听证会现场(图片来源:美联社)
2024年10月,皮尔森和雅各布森前往德克萨斯州沃斯堡,参加关于司法部与波音新认罪协议的听证会。遇难者家属们也从各地赶来。皮尔森和雅各布森向法官提交了新文件,声称其显示了“波音持续隐瞒关键公共安全信息”。最终,法官拒绝了这项被家属们批评为又一笔“甜心交易”的协议,要求双方重新商议。这被视为家属和举报人们的一次重要胜利。
听证会后,家属们邀请皮尔森和雅各布森共进晚餐。皮尔森代表基金会,向家属们颁发了表彰他们在推动航空安全方面领导力的奖牌。克里斯·摩尔接过奖牌时百感交集,这象征着五年“向云端挥拳”般的战斗得到了一丝认可,也凝聚了幸存者们从悲伤中寻找力量的努力。
皮尔森自己,仍与“幸存者内疚”搏斗——他本可以做得更多吗?“我认为我永远不会停止这种感觉。”他说。他无法阻止已经发生的悲剧,但他决心阻止下一次。他要成为那个永远警惕、永远质疑、永远不让悲剧被遗忘和重演的哨兵。
皮尔森和他的同伴们意识到,对抗系统性问题需要持久战。航空安全基金会开始获得外部捐款,有了微薄的工资单,使其运作更可持续。基金会的关注范围也从Max扩展到其他机型,并开始与大学合作分析行业数据。用皮尔森的话说,要成为一个“机会均等的麻烦制造者”,监督整个航空业。那个波音希望早已销声匿迹的人,通过将反抗“制度化”,准备进行一场更加漫长的战斗。“对我来说,关键始终在于,不能让他们让我闭嘴。”皮尔森说。
系统性腐朽:波音困境的深层根源
埃德·皮尔森的个人抗争,以及波音接二连三的危机,并非孤立事件。它们共同指向了更深层次的系统性问题,这些问题不仅困扰着波音,也折射出美国工业和监管体系中可能存在的弊病。
许多分析和内部人士都将波音问题的关键转折点指向1996/1997年对麦道的并购。这场“蛇吞象”不仅改变了市场格局,更重要的是改变了波音的灵魂。麦道带来的“股东价值至上”文化,逐渐侵蚀了波音以工程师为主导、安全和质量优先的传统。
- 高层变动: 麦道高管入主,将重心从西雅图的工程中心转移到芝加哥的总部,更靠近华尔街。缺乏工程背景但擅长成本控制的CEO(如麦克纳尼)掌舵,进一步推动了文化转型。
- 成本削减: 为了提升股价和利润,削减研发投入、压缩生产成本、裁员成为常态。
- 工程师失语: 工程师的声音被边缘化,对安全和质量的担忧在财务指标面前变得次要。“军队不是一个盈利组织”——这句对皮尔森的回应,正是这种文化冲突的缩影。
- 短期主义: 面对空客的竞争,波音选择在旧平台上“打补丁”(737 Max),而非投入长期、高成本的全新机型研发,体现了追求短期市场份额和财务表现的策略。
为了进一步降低成本,波音将大量零部件制造外包,尤其是将机身等关键部件外包给势必锐航空系统公司。这种模式带来了严重问题:波音难以有效监督层层转包的供应商网络;供应商势必锐自身也面临财务压力、裁员、员工经验不足、甚至被指控隐瞒缺陷等问题,直接传递到波音产品上;外包使得质量责任链条变得复杂,出现问题时难以追溯和问责。
同时,疫情期间的裁员、退休潮以及人才流失,导致波音及其供应商面临严重的“经验断层”。熟练工人大批离开,带着宝贵的“内部知识”离开。大量招聘的新员工缺乏足够的实践经验和指导,在复杂的手工装配任务中更容易出错。IAM工会和皮尔森等人都指出培训体系存在不足。有经验的员工被迫加班加点解决问题,疲劳可能导致失误。生产压力也使得工人可能“走捷径”。
本应作为安全最后一道防线的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FAA),在波音危机中也饱受批评,其监管能力和独立性受到严重质疑。FAA的技术能力和资源似乎跟不上飞机设计的复杂化速度,工程师数量和专业知识不足以全面审查波音提交的设计。FAA将越来越多的安全认证工作授权给波音自己或其他第三方(ODA系统),可能导致波音“自己审自己”,安全审查流于形式。许多批评者认为FAA与波音关系过密,存在“监管俘获”现象,高级管理人员被指更关心航空业商业利益而非公共安全。波音通过巨额政治捐款和游说,在美国政界拥有巨大影响力,可能影响FAA决策。FAA在狮航空难后未能及时停飞Max,直到埃航空难后才跟进,被批反应迟缓。FAA长期面临预算不足问题,影响其招聘、培训足够监管人员和升级技术系统的能力。

波音作为上市公司,始终面临来自华尔街的巨大压力,要求其保持股价增长和利润最大化。这种压力被认为是驱动波音采取削减成本、加速生产、推迟投入等一系列高风险决策的重要因素。股东利益似乎优先于长期的工程稳健性和乘客安全。
这些系统性因素相互交织,共同构成了波音危机的深层背景。仅仅更换CEO或进行表面改革,恐怕难以根治这些积弊。
信任的重建之路:乘客、飞行员与航空公司的抉择
波音的危机不仅是其自身的危机,也深刻影响了整个航空生态系统,尤其是乘客、飞行员和航空公司的信心。
接连的空难和事故,特别是阿拉斯加航空门塞脱落的惊悚画面,极大地动摇了公众对波音飞机,尤其是737 Max的信任。许多乘客开始主动避免乘坐737 Max。“Max恐惧症”蔓延,人们在订票前反复确认机型,甚至临时更改行程。航空安全基金会等组织开始提供工具教乘客查询机型。“不是波音,宁可不飞”这句曾经代表信任的口号充满讽刺。许多人认为波音是“把利润看得比人还重要”的公司。即使选择波音,一些乘客也表示更信任老款机型,认为那是“工程师还说话算数”时代的产物。
飞行员是保障飞行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们对波音的信心也受到影响。如机长丹尼斯·塔傑所言,飞行员不能再想当然地认为驾驶的波音飞机质量过硬,必须保持更高的警惕状态。他们开始怀疑波音是否仍在遵循那些保证了几十年安全的生产和测试流程。飞行员团体对波音的安全文化、高管与员工的脱节、以及员工是否敢于报告问题表示担忧。
作为波音的大客户,航空公司也承受着巨大压力。波音因质量问题和监管限制而放慢生产速度,导致新飞机交付延迟。瑞安航空、西南航空等公司都因此调整运营计划,甚至警告可能导致票价上涨。飞机停飞、额外检查给航空公司的运营带来直接冲击和成本增加。虽然一些航空公司可能考虑转向空客,但空客自身订单也已排满,且机队转换成本高昂,短期内大规模替换并不现实。市场仍然需要一个健康的波音。航空公司开始更公开地向波音施压,要求其解决质量问题,恢复飞机交付。
波音新任领导层面临的首要任务就是重建信任。这需要:
- 真正的文化变革: 从根本上改变“利润优先”的文化,重新确立安全和质量的核心地位,赋予工程师和一线工人更多话语权。
- 透明度与问责: 诚实面对问题,停止掩盖和推诿,对过去的错误承担责任,并建立有效的问责机制。
- 生产流程的彻底改革: 解决外包风险,加强供应链管理,改善工厂管理,确保足够的员工培训和质量检查。
- 与监管机构的健康关系: 配合FAA的严格监管,重建基于专业而非利益的互动模式。
正如皮尔森所说,“解决这些问题的第一步是诚实。”波音需要停止狡辩,承认问题的存在,才能真正开始解决问题。这条路注定漫长而艰难。
尾声:未竟的战斗与信任的重量
波音公司目前仍然在民事和刑事法庭、FAA以及国会的密切关注下步履维艰。NTSB关于阿拉斯加航空舱门脱落事件的最终调查报告尚未发布,预计将对波音的未来产生重大影响。许多观察家认为,2025年将是波音公司的关键一年:公司要么在新任CEO的领导下成功扭转局面,实现真正的文化变革;要么将继续深陷泥潭,陷入一个负面新闻和信任危机的恶性循环。
而埃德·皮尔森,则发誓要继续发出他的“警告钟声”。他的航空安全基金会正在将个人的抗争转化为制度化的监督力量,监控着整个行业。那个波音无疑希望早已“翻篇”、销声匿迹的人,反而通过将自己的反抗“制度化”,准备进行一场更加持久的战斗。
埃德·皮尔森的故事,以及波音近年来的种种遭遇,恰恰是对这种依赖和信任的严峻拷问。它揭示了当利润的诱惑、官僚的惰性、文化的腐朽侵蚀了这个系统时,可能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它提醒我们,安全并非理所当然,信任弥足珍贵,而一旦被辜负,代价可能是无数破碎的家庭和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痛。
重建信任之路,对波音,对整个航空业,都将漫长而崎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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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 独家:波音737 MAX客机紧急事件频发 美国政府将展开调查
- FAA chief tells lawmakers that he will not be signing off on Boeing’s 737 Max until all technical reviews are complete and until HE flies the aircraft for himself
- FULL INTERVIEW: Former Boeing manager turned whistleblower Ed Pierson
- Boeing Manager Says He Warned Company Of Problems Months Before 737 Max Crashes | NBC Nightly News
- Boeing’s CEO met with families of 737 Max crash victims after his Senate testimony. Here’s what happened behind closed doors.
- Boeing whistleblower: ‘They are putting out defective airplanes’
- 波音陷入了多大的麻煩?
- The Worst 7 Years in Boeing’s History—and the Man Who Won’t Stop Fighting for Answers
- 事故多发的波音(上)|吹哨人的死亡,重挫的737MAX_澎湃世界观_澎湃新闻-The Paper
- 事故多发的波音(下)|让波音认证波音,失职的FAA也身处危机_澎湃世界观_澎湃新闻-The Paper
- 波音高空解体,20天发生7次事故!国产C919能迎来大爆发吗?
- 【纪录片】一落千丈:波音大调查 1080P 中英字幕 DOWNFALL: The Case Against Boeing (2022)_哔哩哔哩_bilibili